大华

    或许是因为身在美国没有春节,看到高中微信群里同学们聚会抢红包而心生羡慕;或许是因为生了小病,周末一个人在公寓昏睡两天,做了很多梦——我想起了高中的许多事情。其中,就有大华。


    那时候,我所在的班级是学校重点中的重点班,班级排名等于校排名。学校扬言,第一学期之后要根据考试排名淘汰班里成绩不理想的同学,再从其他班补充成绩进步的同学。大家都以为学校会来真的,那一学期人人自危,压力不小,不过到了高一下学期,其实一个人也没走,但也转来了几个成绩不错的其他班的学生,其中就有大华。

    据说大华一开始并不想来我们这个重点班。他躲着家长躲着老师逃避了很多天不想走,最后不得不离开原来的班级,还对同学们做一个武侠式的双手抱拳,“兄弟们后会有期”。——这些都是当时课间闲聊,我听别人说的。

    最终大华还是来了。坦诚来讲,第一印象我也确实觉得他与那个唯成绩论的高压班级有些格格不入。大华身材矮瘦,身体却异常结实,散发着乡下孩子自小淘气淘出来的桀骜气息。一个嗓音沙哑、走路姿势充满喜感的土豆,默默坐在了教室的后面。

    我和大华一开始没有交集。他也确实成为了班级里的笑星,无论是缓慢又总不在节拍上的说话腔调,还是破马张飞的肢体动作,虽然总被老师斥责出洋相,却总能逗人发笑。他是住宿生,迅速与班里的男生们打成一片,“大华”就是兄弟般的称谓;而那时的我是走读生,一个身体虚弱,成绩不算前列,爱写写画画却又目中无人、尖酸刻薄的书呆子,自知不受许多人待见,也不屑与许多人交朋友。现在想来,其实与大华在每个方面都是两个极端,除了性别。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跟大华熟悉起来。

    那时候晚上有三节自习课,将近九点第二节下课,一般走读生就回家了。我一个人骑自行车独来独往无所顾忌,第三节自习也在班里。于是第二节晚自习下课,趁着放学的人流,我都在走廊角落的一处来回溜达,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后来大华也同一时间闲逛,迈着外八字,舒展筋骨。我俩并不熟悉,偶尔会打个招呼。

    那一天不知为何,我正在望着窗外发呆,大华忽然走过来念叨了一句:“你好我叫钢蛋儿,我是蒙塔基人。”

    当时我精神一振:“……你吃的是‘小黄油饼干儿’吧?”

    “卧槽,你知道啊。”大华一愣。

    我笑了:“你也看过东北话配音的《你丫闭嘴》呀!”

    于是我俩继续说着那部东北话配音的法国电影的各种梗儿,并成为了朋友。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俩都会在第二节晚自习下课的几分钟,在走廊里一起游荡。那段时间因为种种原因,我沉默寡言,心情阴郁;但是碰到大华的话,往往能遇到密集的笑点。

    我现在能记得的是,有一天放学,我俩一同迈着他独有的外八字在人群中边走边聊,忽然前面的一个妹子听到大华说话,回头跟大华打招呼——妹子长得还挺不错。大华嘿嘿一笑,熟人一般的轻描淡写,自有一种“感情都在酒里了”的意味。

    我很好奇:“你咋认识这女孩儿的?”

    大华很茫然:“其实我们不认识……”

    “那她为什么跟你打招呼啊?”

    大华继续慢悠悠地说道,“……自从,那……天,我在后面把她鞋踩掉了,我们就,认识了。”

    但是,那时的我知道,我和大华始终不是一路人。


    我想起来的第二件事,是高二快结束的时候。那是期末联考刚刚结束不久,学校决定,坚决履行按成绩淘汰一部分成绩不够的同学(之前的两年从未实现过)的诺言,班主任到了高三也要换成一个传统严厉的老头儿了。所以那时候班里的气氛总归是有些微妙,许多同学觉得自己一定会被分走,陷入未知的恐惧与离别的伤感之中。不过那时的我考了全校第三,没心没肺,一直没怎么受所谓“分班”的打扰。

    七八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得那天晚上是因为什么事情去老师办公室了,甚至我找的是班主任还是英语老师我都不确定了。学生们都在晚自习,办公室的走廊似乎空无一人,声控灯都没有亮起。我看到窗外照进来的光把大理石的地砖照的很亮。

    我没想到在走廊遇见了大华。他一个人默默地趴在那里,望着窗外发呆。他看到我之前,我就认出他了,他那独特的吊儿郎当的姿态,独一无二。

    他转过头看到了我,打了声招呼。我不笑了,因为我发现大华脸上没有笑容。那是我关于大华的所有记忆中,他唯一一次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

    我站在他旁边,陪他看了很久窗外。我本以为窗外没有月亮,因为往常照进来的光,是操场另一边,高三北楼的教室灯光。我所在的高中分为南楼北楼,南楼是高一高二,学生散漫活泼;北楼是高三复习班,浓厚而压抑的高考气息,连体育课都会被取消的年级。

    不过那时候,高三的高考,早已结束了。本来灯火通明的北楼,此时陷入黑暗之中,连教学楼最上面“志当存高远”几个大字也看不真切了。我们的视线越过月光与操场,望着黑洞一般的北楼。那是我们在分班之后,马上要搬过去的地方,看似遥不可及的高考,其实也剩不满一年了。

    我问大华怎么了,大华用习惯的慢吞吞的语速闪烁其词。大意我也明白了,大华觉得自己成绩不好,可能要被分走了,要离开了。不知为何我当时想问大华,你当初真的对你原来班的人说“兄弟后会有期”吗?我又马上知道这可不是一个好问题,咽了下去。其实我看不透那天大华的脸:那种沉默而略带哀伤的神情怎么会在最搞笑最乐天的大华脸上呢。也就是那一天我得到了验证:即使是看似时时刻刻都很开心的人,背后也有自己的心事呀。

    我记得很清楚,大华在黑暗之中忽然低声喃喃:“要是我学习能再学好一点,那该有多好啊。”

    一时我哑口无言,许多鸡汤都没说出口。那句话之后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得了,只记得我俩谁也没说话,就那样看着窗外操场的月光,看了很久很久。


    后来大华并没有被分出去,他成绩应该恰好比分班的排名高一点,有惊无险。不过还是有很多同学走了。新班主任是个确实是个很严厉也很传统的老头儿,他甚至把这个重点班又分成了两个部分,前三排是成绩一直很好的同学,与后几排每周串座的方式都不一样。而我在前三排之中,大华总在教室最后面。我试图回忆高三那一年与大华有关的记忆,但确实想不起来了。高三那一年好像很快就过去了。

    高考,我最擅长的英语发挥失常,与心心念念的医学部失之交臂,不肯复读,最后报了北邮;大华考的挺好的,去了南方一个大学,因为专业问题,好像学校里管的还挺严格的。我好像没参加大华的升学宴:高三我们关系疏远了许多了。


    大华再次联系我,已经是大一开始了一段时日。他忽然在QQ上联系我,问我在吗。我没想到他会找我,客套地寒暄,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火车站,退学回东北。

    我没有想到,问他怎么回事。当时他说的以及后来别人告诉我的是:大华在军 训的时候犯了错误记了过,在那样的学校好像还蛮严重的。大华后来就决定不如退学回家复读算了。

    我一时不知怎么办,劝他冷静一些,想打消他退学的想法,可是大华告诉我,他已经办完手续了,在火车站就是准备回家。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面对了。

    大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返家乡的那个高中的北楼,开始高四。第二年他考上了家乡省会很好的一所大学也很不错的专业,也算挺好的。


   目前为止, 我最后一次与大华见面,是在我大一的暑假。大华又一次考上了好大学,要在乡下的老家办升学宴。他在QQ群里欢迎兄弟们提前一天去他家里玩,先住一晚。几个男生立刻响应了,我也说要提前去玩玩。其实我并不知道大华退学的时候,在火车站为什么会找我,但是那时候我忽然很想跟同学们一起去大华家做做客。

    升学宴的前一天,我和几个高中同学坐大巴车到了乡下。下车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大华的亲戚在路口接的我们。我记不得是什么车了,只记得通往大华家的路十分不好走,泥土石子一路颠簸,我那时候刚刚开始玩摄影,抱着相机包,被颠得七荤八素,差点吐出来。

    大华家里没什么特别,家乡风格的寻常乡下院子,有苞米也有向日葵。若有什么新奇的话,就是他家里有好几个蜂箱,因为大华的父亲养蜜蜂。我们在大华家里的炕上没坐多久,大华就叫我们去他亲戚家里做客,他叔叔还是舅舅在车库里买了啤酒准备烤肉,招呼我们一起去。

    外面的雨开始下大了。大华亲戚家就在临近几户人家的距离,我们弯着腰淋着雨,飞快地跑到他亲戚家里。这是几间巨大的水泥瓦房,房间很大很大,与其他院落不同。我还在疑惑为何要把房子盖的这么大,再往里走,才知道了原因。

    里面的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陈列着一排排巨大的未知的机器。它们好像交换机的机房,只是没有闪光,却在轰轰作响。空气中,也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大华告诉我们,这些都是鹌鹑蛋的孵化器,他亲戚是养鹌鹑的。那些闪烁着冰冷的钢铁光芒巨大容器里,是无数个正在孵化的鹌鹑蛋。

    我记得后来其他人继续往车库走去,我却站在那个奇特的房间里发呆了很久。那是一种有些奇妙的感觉:我明白,我正身处于几千个甚至几万个还未诞生的生命之中。在人类的智慧以及口舌之欲共同设计的温暖中,它们会破壳而出,变成不会飞的娇小鸟类。而我心也知它们的结局:它们短暂的生命被我们孵化也被我们结束,它们会飞往方圆多少公里的许许多多地方,绝大部分会在东北烧烤店的笼子里,一同变成烤鹌鹑,被金链子大哥,被白貂老妹儿,被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吃进肚子里去,完成自己光荣的使命。

    我应该感慨些什么呢?我记不清了。我当时应该在惊叹,因为细细想去,在这个孤独而疏离的世界,我从来没有被那么多的正在萌发的生命的搏动团团包围。我当时应该觉得哀伤,它们没有躲在羽翼里,而是在轰鸣的机器矩阵之中,决定了自己没有任何故事的一生。

    我当时应该什么也没想。或许这些想法都是后来的我做出的牵强而矫情的理解。或许生活中的许多时刻,我们想不了那么多那么远。我们内心渴求着与那种场景那种氛围融为一体,却也知道我们永远是一座孤岛,一枚巨大的、迷茫的、毫无用处的蛋。

    后来,我们在大华亲戚家的车库里,坐着小板凳,吃了烤肉,喝了大绿棒子。吃饱了喝足了,烤肉的炭火还没有熄灭。车库的门打开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慢慢变成了暴雨。雨水呼啸着拍打在水泥台阶上,好像升起了朦胧的烟,远处的一排排的房子,杨树,以及一望无际的绿色的苞米田地,都看不清了。

    我记得后来有很长时间,车库里的人——我,大华,其他几个高中同学,大华的亲戚们,都没有说话。我想起了高二的末尾,我和大华在学校走廊的那个场景。我们静静地望着外面的雨,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个房子,好像我们在一座浮岛上,在深绿色的海洋里飘荡。

    那一天后来的晚上,我们怎么回到大华家里,我也忘了。记忆啊,当然会随着时间而慢慢飘散。不过我倒也记得,晚上几个同学光着膀子,在昏黄的灯泡下面打麻将、打扑克。我在旁边看着,没有参与,没有赤膊。其实我本不应该提前一天去,因为我与这几个高中同学似乎玩不到一起去。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太格格不入了吧。我总有这样的想法,也包括那一晚。但是我还是去了,其实也并没有跟大华有独处的时间,能够再说一说来自蒙塔基的钢蛋儿,说一说其他肝胆相照的话。我们很晚才睡,一个挨一个挤在炕上。第二天在婚宴酒店与其他同学一同吃了一顿大鱼大肉却毫无印象的升学宴,便回到了城里。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大华。


    虽然随着时间与环境的变更,我们会与很多曾经熟识的人渐行渐远。而我如今自嘲,应该算是尤其懒于维持人际关系的人。即便身处一个班里,我也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那一类人;毕业之后,我也从不主动与同学联系,因为其实也并没有一个特别要好,一直互相挂念的老友。

    同许多其他老同学一样,我和大华再也没有联系过。后来有了微信,偶尔可以看到老同学的状态,偶尔点一个赞;有了高中同学的微信群,逢年过节抢个红包,也算熟络。而我却没有大华的微信,微信群里也没有他。所以在那个夏天之后的这些年里,我并不知道他直至现在过得如何。他应该毕业了,工作了?还是读研了?他知道我曾经考研失败,如今已经留学出国了吗?我在这里写出有关于大华的故事,他会看到吗?

    我应该加一下大华的微信的。他应该有微信,现在谁没有微信呢。

    我知道我和大华应该还会再见面的。虽然何时何地这种问题,实在是没有答案;但是来日方长,即使命运无常,人却总会怀有一些毫无根据的执念,比如重逢。其实再次见面,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还会从那部东北话配音的电影开始?或许只是客套的寒暄,互相问好,再念叨着,常常联系,常常联系了吧。

    其实吧,大华,我真正想跟你说的,还挺多的。

    我们第一次熟悉起来的时候,那时我早恋被老师家长处理,和朋友闹掰被孤立,那段时间在班里只能埋头于英语习题之中,一句话都不想说,否则都是煎熬。虽然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烦恼,却因为你的蒙塔基的钢蛋儿而快乐了许多。高二的那个晚自习我们在走廊,其实我也忘了我跟你说了啥了。或许没有什么深沉而真诚的交流,不过那时候我觉得我们也会有一些共同的地方吧。大一知道你退学之后我一直很愧疚,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现在其实我也很愧疚,或许说得直白一点,我之所以在多年以后在异国他乡想起这些事情,与其说是怀念友情,不如说是愧疚感作祟。我跟许多个“大华”相处过,也与许多“大华”失去了联系。

    大华,其实我觉得把这些东西写出来似乎有点奇怪,但是它们在我浑浊的记忆里久久回荡,不肯离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可以把时间当做那遥远的,北国泥泞的路,慢慢往回走。即使脏了鞋子,即使走的慢,也不必在乎。就好像早已化作粪土的鹌鹑们,又变成了毛茸茸的小动物,然后钻进成千上万个蛋壳里,孵化着机器与时光。

    我想走到五年前的那个雨中的车库,跟那两个少年,好好聊一聊。




2017.2.7

于 华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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